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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1年9月11日,中秋節(jié)前一天,我趕到石家莊,參加了在那里有六十余名律師和學者與會的“聶樹斌案研討會”。研討會通過了一份致最高人民法院和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的呼吁書,要求對聶案進行重審。此外,河北省高院審理王書金上訴案嚴重違反刑訴法規(guī)定,本應兩個半月之內(nèi)作出的宣判,延宕四年,迄今渺無音訊。一個高級法院,公然違反程序法律,其中原因何在,理應得到審查和解釋。
在這次會議上,我第一次見到了聶樹斌的母親張煥枝。有人把我介紹給她,老人家泣不成聲,握著我的手,一遍一遍地說:“你要幫助我啊,你要幫助我!我一趟又一趟地往省法院跑,他們就是不理我!蔽页擞脽o力的語言安慰她,實在不知如何是好。
她滿臉悲傷,讓我想到在她的兒子被以強***人罪判處死刑之后的屈辱。十年間,她和丈夫遭受過多少仇恨和鄙視的目光!可以想見,當報紙報道說,那個叫王書金的人承認他是真兇,并且已到犯罪現(xiàn)場描述各種細節(jié),所說的跟當年現(xiàn)場勘查記錄高度一致,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給她和丈夫帶來的是怎樣的震動!她一路小跑,撲倒在兒子低矮的墳頭上,聲聲呼喚,告訴地下的冤魂:兒子啊,你不是壞人,娘知道不是你干的……可是,她那不滿21歲就被執(zhí)行了死刑的兒子卻是永遠不能復活!
她踏上了申冤的漫漫路途。至少在開始時,她或許還是抱有希望的。那么多媒體報道,全國最具聲望的律師、比她年齡還大的張思之先生出手代理,河北省政法委信誓旦旦的承諾,都讓她心生期待:兒子的冤案一定能夠昭雪?v然死人不能復活,但冤案昭雪畢竟事關(guān)死者及家人的名譽,再說這也是國家的責任啊。
可是……可是,誰會想到,這起冤案一直拖延下來,到現(xiàn)在居然已過去六年多,河北方面硬是毫無消息。當年政法委的承諾如同浮云一般隨風飄散。面對可憐的張煥枝,河北法院只是打太極,正像他們對來自媒體鋪天蓋地的質(zhì)疑裝聾作啞。不僅如此,河北省高院指定邯鄲市中院審理王書金的案件,一審判處死刑立即執(zhí)行。王書金因為判刑未涵蓋其主動交代的這起強***人犯罪而提起上訴,河北省高院在2007年開庭審理上訴案,但只開了一次庭,就擱置下來,泥牛入海。甚至那上訴人王書金近況怎樣也不得而知。事情為什么會這樣?
不由得想起卡夫卡的小說《訴訟》里的那則寓言般的故事:鄉(xiāng)下人在法的門前徘徊,想進去,卻遭到守門人的阻攔。那似乎是一個徒有其名的門戶,守門人的責任是阻攔,同時又讓鄉(xiāng)下人心存希望,仿佛總有一天他可以進入。于是,鄉(xiāng)下人費盡口舌,經(jīng)年累月,一直到死神降臨之時終究也無法進入法之門。每月幾次到河北法院奔走的張煥枝所遭遇到的,不正是這種詭異荒誕的“卡夫卡門”么?
一種說法是,聶樹斌案已過去16年,當時的關(guān)鍵證據(jù)已滅失,惟一能夠證明聶無辜的只有王書金的口供。孤證不立,要宣布聶無罪,還缺少其他證據(jù)的支持。乍看這說法不無道理,但不要忘記,證明與犯罪情節(jié)和現(xiàn)場記錄高度吻合的王書金供述為虛假的責任應由河北檢察機關(guān)來承擔。如果檢察機關(guān)不能完成這種證明,那結(jié)果只有一個:聶樹斌無罪。
我們都可以看出,造成聶案久拖不決的體制性原因是,表面上,該案的決策者是河北省高院,但實質(zhì)上——尤其是聶案被揭或為冤案后——卻是河北省政法委。這種兩張皮式的權(quán)力運行機制隱藏了司法裁判的真實過程,也彌散了決策責任。誰制造了冤案?誰作出了一審判決?誰是二審判決的決定者?誰指令對王書金主動供述的犯罪不予追究?誰讓王書金案二審擱淺?誰要求各方推諉扯皮?凡此種種,全部隱藏和消失在河北法院那看似洞開,卻永遠無法進入的大門背后。
如果循著司法金字塔向上看,端居塔頂?shù)淖匀皇亲罡呷嗣穹ㄔ骸,F(xiàn)在看來,指望河北糾正這起冤案,基本已不大可能。法律上惟一的路徑乃是通過最高法院的提審。給最高法院列舉法條顯然有些多余,但還是引在這里吧:
第二百零四條 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、近親屬的申訴符合下列情形之一的,人民法院應當重新審判:(一)有新的證據(jù)證明原判決、裁定認定的事實確有錯誤的;(二)據(jù)以定罪量刑的證據(jù)不確實、不充分或者證明案件事實的主要證據(jù)之間存在矛盾的; ……
第二百零五條……最高人民法院對各級人民法院已經(jīng)發(fā)生法律效力的判決和裁定,上級人民法院對下級人民法院已經(jīng)發(fā)生法律效力的判決和裁定,如果發(fā)現(xiàn)確有錯誤,有權(quán)提審或者指令下級人民法院再審。
卡夫卡小說里遭遇訴訟的人物K曾這樣指責法院:“從哪方面說,法院都是一個毫無意義的機構(gòu)。一個劊子手就可以代替整個法院!敝形陌孀g者在序言里說:“《訴訟》這部作品通過一個公民以莫須有罪名被逮捕,最后被處死的故事,深刻地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龐大的官僚機構(gòu)和腐敗的司法制度。”
看到這句話,我心有戚戚焉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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