義烏讓人深信世界是聯(lián)系的，哪怕疫情讓聯(lián)系變得脆弱。

我從未想過會由一個敘利亞人告訴我保持開放心態(tài)的重要性，但我在那一刻，仿佛看見了他們骨子里流淌的絲路商人的血液，理解了義烏成為新的絲路神話的原因。

Omar來中國十幾年了，卻只會幾句簡單的中文，他的妻子是臺州人，兩人交流也要靠英文。一說到這個，這位健談的敘利亞商人就有點不好意思。但語言沒有妨礙他抓住中國的商機，減糖、中西合璧的甜點、電商和直播，Omar總能敏銳地察覺出中國市場的喜好與風向。

我在一天傍晚走進他的甜品店，店內(nèi)除了桌椅之外，還有一片按敘利亞風格布置的坐榻：紅白綠黃花紋的地毯與靠墊、鑲貝母的小壺、銅制矮桌，幾個中東客人戴上紅色高帽，高興地自拍假裝在中東的照片。

Omar端上我點的阿拉伯咖啡，小小的杯子放在一個花紋美麗的銅盤上，是中東常見的樣式。我禁不住夸獎杯盤好看，Omar彬彬有禮地回應：“嘗嘗，會太苦嗎？阿拉伯咖啡里有豆蔻，很多中國客人喝不慣，我會給他們加一點點糖來改善風味�！闭f著，他拿來咖啡粉給我們看，表示甜品店盡量購買進口貨，力圖再現(xiàn)真實的敘利亞飲食風味。

“墻上的照片也是敘利亞嗎？”兩幅建筑風景照占據(jù)了店里的兩面墻。

“大馬士革清真寺，我的家鄉(xiāng)最有名的建筑，有一千多年歷史，非常宏偉。”O(jiān)mar的表情波瀾不驚，“等一切正常了，希望你們能來旅行�！�

2009年，Omar來到中國，在福建做小家電外貿(mào)。兩年后，人們眼中的他從商人變成了一個因為戰(zhàn)爭無法回家的敘利亞人。這一年他的業(yè)務做到了義烏，拜訪客戶時帶去的甜品很受歡迎，讓他意識到在義烏能做的遠不止外貿(mào)。2013年，他開始在中國做敘利亞甜品生意，給眾多的中東人懷念的家鄉(xiāng)體驗，也給好奇的中國人陌生的異域風情。

“我看到中國的餐廳很多叫‘外婆家’‘奶奶家’，名字好記，而且人印象最深刻的總是家里的味道。”所以他的甜品店取名叫“祖父家”。創(chuàng)業(yè)的初始階段頗為坎坷，合伙人失信、餐廳拱手他人，Omar的房車都拿去做了抵押。不過同樣來自敘利亞的甜品師傅Hazem一直都在。

年輕的Hazem出生于大馬士革的一個甜品世家，會做幾十種面包和甜點，6年前來到義烏。我與Hazem只匆匆見了一面，那時他忙完一天的工作，正要下班。我沒有打聽他是怎樣從戰(zhàn)亂中的敘利亞離開的，但我從他的滿臉疲憊中看出一點快樂：他正在上中文課，還交了一個福建的女朋友，他未來的生活是要在中國創(chuàng)造的。

巴克拉瓦（Baklava）是Hazem最常做的甜點，也是中東最流行的甜點。極薄的酥皮一層層裹起核桃、杏仁、開心果等堅果碎，烤制后再淋上蜂蜜糖漿。吃時用兩根手指輕輕夾起，切不可用力，怕捏壞了松脆輕薄的酥皮。入口酥松香脆，舌尖是無與倫比的甜蜜。義烏的中東餐廳基本都供應巴克拉瓦，但“祖父家”的巴克拉瓦是Omar與Hazem重新設計過的，配方里加入了更多的堅果、更少的糖，以增添濃郁的香味、減少甜味——“中國菜里面經(jīng)常放糖，阿拉伯人都嫌太甜。但對甜品，中國客人卻喜歡吃起來沒那么甜的。”雖有些許無奈與不解，但兩人還是積極地調(diào)整出品口味。

“你嘗過我做的月餅了嗎？為了研發(fā)月餅，我都累得瘦了3公斤。”Hazem離開店里時對我說。甜品店之外，Omar還擁有一間甜品工廠，除了傳統(tǒng)中東甜點，他們也根據(jù)中國人的需求開發(fā)新的產(chǎn)品，比如抹茶味的巴克拉瓦，而加入番紅花、干果與堅果的敘利亞風味月餅，香而不甜。

第二天中午我再次來到祖父家，Omar帶了巴克拉瓦和月餅給我品嘗。打開黑色的禮盒，紅色綢緞包裹著小巧精致的甜點，中間還放著一小盒番紅花�！拔野l(fā)現(xiàn)中國客人很喜歡番紅花，在月餅禮盒中加入番紅花讓整個產(chǎn)品顯得高級，中秋節(jié)很送得出手。”

一開始，跟Omar聊天于我并不那么容易，我總是忍不住想到敘利亞的戰(zhàn)亂、想到昔日偉大的古城籠罩在不絕的槍炮聲中，生怕某個問題或某種語氣觸碰到他們的傷感處。但Omar始終維持著一份微妙的體面，他從不多說在戰(zhàn)爭開始前就離開了的故鄉(xiāng)，卻很愿意跟我們聊聊甜品生意。

“你們用抖音嗎？看淘寶直播嗎？”O(jiān)mar熟練地打開手機App，展示直播帶貨的視頻。早在2019年，他就注意到了中國網(wǎng)絡上興起的視頻風潮，察覺到其中的商機。互聯(lián)網(wǎng)經(jīng)濟、直播帶貨也許更能拉進他店里的異國產(chǎn)品與中國客人的距離。Omar在淘寶開了網(wǎng)店，積極地聯(lián)絡MCN進行合作，已經(jīng)進行過好幾場直播，銷售數(shù)據(jù)也令他滿意。

我從沒看過一場直播帶貨，手機里也沒有任何一款短視頻軟件，在他自豪地介紹時，顯得有些不好意思。Omar得體地微笑：“我理解你們，我以前也跟你們一樣是老派人。但我還是進行了嘗試，效果不錯�，F(xiàn)在別的阿拉伯商人也在嘗試網(wǎng)絡直播，這是個好機會。我建議，不要拒絕新東西，我們要有開放的心態(tài)�！�

他的言辭坦率、語氣真誠，舉止充滿了落落大方的魅力。我從未想過會由一個敘利亞人告訴我保持開放心態(tài)的重要性，但我在那一刻，仿佛看見了他們骨子里流淌的絲路商人的血液，理解了義烏成為新的絲路神話的原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