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2年，初夏。因為前往火車站的吉普車沒有接到人，以至于當身背行囊、腳踩解放鞋、身著咔嘰布中山裝的謝高華出現(xiàn)在義烏縣政府門口時，幾乎沒人認識這位遠道而來的新任縣委書記。

此時的義烏，社會各種利益關系復雜，經濟發(fā)展明顯低于周邊地區(qū)，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困境和挑戰(zhàn)。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，是“火爆”的地攤經濟。由于當時的政策不太明朗，有關部門對地攤經濟一般采取“批、打、管、剎”的政策和措施，卻怎么也禁不住、打不倒、關不掉、趕不跑。為此，縣政府還就稠城鎮(zhèn)集市市場整頓專門召開過兩次縣長辦公會議。

謝高華，就是受命于這樣的艱難時刻。

●人心齊，泰山移。做好一個地方的父母官，只有一個標準，那就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，最大的工作目標就是讓農民致富。

當時義烏的主城區(qū)僅2.8平方公里，“窮”，是義烏給謝高華的第一印象�！捌呱蕉�水一分田，糧食高產貧窮縣”“一條馬路七盞燈，一個喇叭響全城”就是當年義烏的真實寫照。

初來乍到，謝高華一心撲在工作上，在辦公室很難見到他，每次下鄉(xiāng)回來都很晚，經常吃不上熱菜飯。這對于大部分胃被切除的謝高華來說，是個很大的問題，他卻泰然處之。在晚上，他工作起來往往要超過12點，甚至通宵達旦。有時晚上開會研究工作，對問題不討論出個所以然來就不休會。

作為一個地方父母官，謝高華最大的工作目標就是讓農民致富。但就義烏而言，人多地少，土地貧瘠，資源優(yōu)勢不突出，發(fā)展經濟的抓手在哪里？

改革開放初期，商品經濟在中國一些地方逐步解凍。自古就有“雞毛換糖”傳統(tǒng)的義烏人，對改變貧窮落后面貌的愿望更是格外強烈。因此，早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廿三里，傳統(tǒng)的“敲糖換雞毛”就已經演變成了“小百貨換雞毛”，或進行小百貨買賣，“地下小百貨市場”日趨紅火。人們提著籃子、背著布包，在這里交易所需之物。1974年春節(jié)前后，稠城鎮(zhèn)縣前街也興起了這種“地攤經濟”。這也是義烏小商品市場的最早起源。何海美、馮愛倩等老一輩義烏企業(yè)家都曾在此擺攤。

在改革開放初期，長途販賣、“棄農經商”擺地攤做小生意仍被視為“投機倒把”“走資本主義道路”。

對于這支“雞毛換糖”的大軍，謝高華早在衢州工作時就有耳聞。到了義烏后，就不時有人向謝高華反映這支隊伍的現(xiàn)狀，多是負面的信息。有人竭力要求取締，說“堵不住資本主義的路，就邁不開社會主義的步”。

1982年5月下旬的一天，剛理完發(fā)的謝高華從南門街小弄堂的店里走出，一位婦女突然攔住了他：“我是經商的，做點小買賣養(yǎng)家糊口，可政府的人為啥趕著我們天天無處落腳，或是拿高得嚇人的收費來逼我們干不下去呢？”這個婦女叫馮愛倩，是5個孩子的媽媽。后來，謝高華就把馮愛倩請到了辦公室，進行了一兩個小時的長談。

與馮愛倩的對話，引起了謝高華的深思：“我們黨干革命、搞建設、抓改革，不就是為了讓人民過上幸福生活，努力為群眾解決生產生活上的困難？人窮到了頭就自然要想辦法活命啊！到底應不應該開放集貿市場？既然義烏人有著善經商的傳統(tǒng)，開放市場能夠解決相當一部分人的生活出路，百姓能從中改善生活，又能解決人多地少的矛盾，為什么我們不好好因勢利導，網開一面呢？”

真正要讓商品經濟火起來，關鍵是松綁。在義烏搞小商品市場，讓農民進城做些小買賣，再由政府管理起來，這個就是嘗試�！胺较蚝吐纷記]有錯的，是符合中央文件精神的！”謝高華認為，至于那些不正當?shù)臇|西，可以慢慢扭，慢慢引導。

就這樣想著，在謝高華的心里，對實現(xiàn)義烏農民脫貧致富的夢想似乎有了突破口。

●沒有調查就沒有發(fā)言權。義烏的小商品經營活動不是一大包袱，而是一大優(yōu)勢。我是縣委一把手，出了問題我負責，如果開辦小商品市場讓我丟了“烏紗帽”，那也值得。

討論小商品市場究竟要不要由政府來開辦的縣委常委會專題會議，是在1982年6月23日下午舉行的。此時，謝高華來義烏上任才一個多月。

這一個月來，謝高華不但自己帶頭把“雞毛換糖”的經商傳統(tǒng)做了深入的了解，而且還發(fā)動縣機關的一批干部，到下面進行全面調查，聽取各方面的意見，看到底是該剎還是該放。謝高華本人親自到了稠城、廿三里、蘇溪、佛堂、義亭等許多村鎮(zhèn)實地走訪，獲得很多第一手材料。

通過調查摸底，大家匯總的結果是：55％的人認為開放經商市場沒問題，覺得義烏的“雞毛換糖”是一個很好的經濟苗頭，應當大力提倡；40％的人認為問題不大，可以試著辦；只有5％的人反對。有了這樣的調查摸底，讓謝高華心里有了底。

專題會專門聽取了縣財貿辦關于當年1至5月份財貿工作情況匯報。匯報中提出了市場問題存在“三多”，即經營工業(yè)品的單位多、農民經商多、小百貨攤位多，大部分攤位沒執(zhí)照不說，有些人竟然還搞批發(fā)，直接與國營批發(fā)企業(yè)搶生意……

隨后，一場激烈的爭論爆發(fā)了，“應不應該開放貿易市場”“允不允許農民進城經商”等議題擺到縣委領導班子面前。

謝高華沒有過多牽扯到理論、政策等敏感問題，針對一時難以達成的共識，他旗幟鮮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看法：“義烏做生意比衢州要強，我很感興趣。從我們義烏實際出發(fā)，商業(yè)、農業(yè)都可以搞，而商業(yè)就是個很好的優(yōu)勢，我們要發(fā)揮我們的優(yōu)勢。至于市場管理問題，投機倒把的當然要抓，搞市場哪里可以沒規(guī)沒矩，但不能把已經搞活的經濟再搞死。說得再干脆一點，小商品買賣不是義烏的包袱，而是一大優(yōu)勢。義烏財貿，大有前途�！�

以上這番話，把謝高華對開放市場的態(tài)度表露無遺，把小商品市場合法化，可謂一針見血。

但由于當時國內既無先例，又無明確政策支持，不少人依然顧慮重重。為此，謝高華一錘定音：“共產黨員連死都不怕，還怕冒風險？我是縣委一把手，開放小商品市場，出了問題我負責。如果開辦小商品市場讓我丟了‘烏紗帽’，那也值得�！弊詈�，縣委常委們統(tǒng)一了思想，縣委班子集體表態(tài)：開放市場，發(fā)展經濟，出了問題集體負責。

謝高華坦言：“讓老百姓吃飽肚子就是天大的事。只要對老百姓有益，打破條條框框，我們干部自己的得失又有什么關系？”

在思想解放與觀點交鋒的背后，須以扎實的調查研究為基礎。尊重經濟發(fā)展的規(guī)律和基層實踐，不唯書、不唯上、只唯實。為給雞毛換糖正名，開放小商品市場，在初來乍到的幾個月里，謝高華雷厲風行，繼續(xù)帶領干部下基層進企業(yè)了解具體情況，多次找工商部門一些同志探討。謝高華用通俗的語言坦誠地對大家說：“過去我在衢州也干過‘割資本主義尾巴’的事，結果事與愿違，影響了當?shù)厣�產力發(fā)展，百姓怨聲載道。而今我們的黨號召改革開放，干工作要實事求是，我到義烏雖然時間不長，但從百姓的話里，從干部的深切感受里，我覺得‘割資本主義尾巴”’沒道理�！�

1982年8月25日，一個普普通通的夏日。義烏縣稠城鎮(zhèn)市場整頓領導小組在縣委、縣政府的大力支持下，發(fā)布了《關于加強小百貨市場管理的通告（第一號）》，宣布9月5日正式開放“稠城鎮(zhèn)小商品市場”，地址在湖清門。

這一個冒著巨大政治風險的果斷決策，確定了小商品市場的合法地位，也打開了義烏市場經濟的決口，致使后來小商品市場規(guī)模日趨擴大。義烏小商品市場從此發(fā)軔。

●改革是動力，也需要有一種勇氣。縣委、縣政府不能當“收發(fā)員”“廣播員”，要從本地實際出發(fā)去研究問題、解決問題。只要有利于發(fā)展生產力、有利于人民，就要有敢于沖破阻力的信心和勇氣。

率先實行開放后，義烏小商品市場進入了快速發(fā)展期，但社會上對義烏縣委的做法仍有不同聲音。

“謝高華不關心國營和合作集體經濟，只關心個體經濟�！闭�當農民們歡天喜地，甩開膀子大干時，那些國營和集體商業(yè)的干部職工卻大呼其苦，說謝高華這一放，把整個義烏搞亂搞爛了。因為個體私營經濟的發(fā)展對國營企業(yè)影響最大，尤其是城內幾家國營商業(yè)單位的人，甚至上門堵住縣委大門，要求謝高華撤回“一號《通告》”。一時間，縣里收到的告狀信就多達兩麻袋。

小商品市場的興起，對國營和集體商業(yè)的沖擊是顯而易見的：同樣一粒紐扣，百貨公司賣一角六分，市場直銷只需幾分錢。于是，百貨公司經理叫苦道：“我們的生意都讓小攤小販沖光了，我們‘公家人’還怎么活？”

“相互競爭，百姓受益，有何不好？有本事就生存，沒本事就關門！”針對這些國營單位的埋怨，謝高華力排眾議，毅然支持“飯館門前擺粥攤”，“看準了，就下決心，不能舉棋不定。這樣干也可能有錯誤，但錯了不要緊，改過來就是了。改革哪會不出一點問題？如果我們從黨的利益出發(fā)，從實際出發(fā)，就不怕丟‘烏紗帽’。”

老百姓為何喜歡向小攤小販購買商品，除了國營、集體商店商品少、網點少，還存在服務態(tài)度差等問題。“如果堂堂國有、集體單位不解決自己的問題，被小商小販沖垮，那也是活該！”謝高華說。

義烏小商品市場的開禁，百姓增收，政府增稅。但是，在既缺乏資源要素支撐、又沒有政策資金扶持的情況下，怎樣“放水養(yǎng)魚”、壯大市場？謝高華決定從經營戶意見最大的稅收上改起。

在小商品市場興起之初，實行的是對工商業(yè)改造時的八級累進稅，也就是經營得越好，稅就越高。但市場里幾千個攤位大多是小本經營，且價格隨行就市，上午賣五塊，下午能賣一塊，很難累計稅。于是稅收干部整天像抓賊一樣打擊逃稅，商販們怨聲載道，經常找謝高華反映，生意沒法做。

“想增加點稅收，卻打壓了群眾的經商積極性�！敝x高華在深入調研總結后，決定進行大膽改革，支持稅務部門試行“定額計征”辦法，即對每個攤位設固定的計稅額，目標額度之外的營業(yè)收入不再計稅。該辦法簡單易行，不但提高了經營戶的積極性，還增加了國家的稅收。1984年義烏稅收比兩年前提高了整整3倍。

當時有新華社記者將這一做法以內參形式上報，引起了國家財政部的關注，認為義烏違反了稅法，并將意見反饋到了浙江省委，引發(fā)了一場“稅改風波”。省財政廳調查小組到義烏進行實地調查后，給出了“義烏推出的稅收辦法是可行的，但還要在實踐中不斷加以完善”的結論。

對這個評價，謝高華十分高興，認為這已是對義烏小商品市場新稅收辦法很大的理解和支持了。等調查小組的人一走，他即告訴下屬“該怎么干還是怎么干”。在他看來，中央沒有叫停的，法律沒有禁止的，都可以去做。事實上，這個當年認為違法的稅制，卻一直沿用到了今天。

壯大市場過程中的艱難并不止稅改一例，在推進市場開放的過程中，謝高華已經明顯感受到國有商業(yè)單位的阻力。

“改革是很難的，我們要知難而進；改革會遇到很大阻力，我們要沖破阻力，沖破一切束縛商品生產的條條框框�！痹谝淮胃刹看髸�上，謝高華更是高聲疾呼，“我們要大膽改革，不要怕冒風險。有多少道理，我講不清楚，但有一條，農民的積極性不高，生產不發(fā)展就是錯誤的；農民的積極性高了，生產上去了就是正確的�！�

● 農村要致富，就必須搞活經濟，要搞活經濟，就必須解放思想�！芭d商建縣”，這條路要堅持走下去。

義烏小商品市場的開放、發(fā)展，一次又一次地沖擊了計劃經濟體制和舊的思想觀念。

從1983年起，謝高華在不同場合的會議上多次提出“以商興縣”“貿易興縣”的區(qū)域經濟發(fā)展設想，并付諸行動。

1984年2月，謝高華在全省農村工作會議上發(fā)言時提出，“發(fā)展商品生產是使農村富裕起來的必由之路。而要發(fā)展商品生產，就必須搞活經濟�！�

由于群眾經商熱情高漲，當時獲準開放的湖清門市場迅速爆滿，3個月內攤位數(shù)增加近一倍。到了第二年年底，市場商位達到1050個，每市日參加購銷人數(shù)少則五六千，多至近萬人。4000多平方米的湖清門市場已經無法容納，許多經營者自帶門板搭起了塑料棚架，要求市場擴建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。

1984年5月6日，義烏縣人民政府發(fā)文，同意在稠城北太祖殿畈建造稠城小商品市場。

1984年10月5日，在全縣區(qū)、鎮(zhèn)、鄉(xiāng)黨委書記會議上，謝高華正式提出了“興商建縣”的區(qū)域發(fā)展戰(zhàn)略。這一發(fā)展戰(zhàn)略，也得到了地委、省委的重視和肯定。在1985年2月召開的全省農村工作會議上，新任義烏縣委書記以《興商建縣 振興義烏》為題作了典型發(fā)言。從此，“興商建縣”（后改為“興商建市”）作為義烏的發(fā)展戰(zhàn)略就這樣被正式確定了下來�！芭d商建縣”口號提出后，義烏人民非常興奮，縣委為義烏今后發(fā)展指明了方向，生意可做了，不要怕了，這是給義烏人民一個定心丸。

1984年12月6日，位于義烏太祖殿畈的第二代市場舉行開業(yè)儀式，更名為義烏小商品市場。市場一開張，全國各地客商蜂擁而至。40排整齊的綠色和白色玻璃鋼棚架，下設有1886個攤位，每天吸引著近萬名購銷人員進場交易，其中六成以上為外地人，商品輻射南至海南，北至黑龍江，甚至跨越邊境進入了尼泊爾和緬甸。

然而，就在市場開業(yè)前幾天，謝高華已調離義烏赴金華就任新職。1984年11月28日，謝高華主持召開了他在義烏的最后一次常委會。他說：“實事求是是一根紅線，我們要敢于實事求是，要花點功夫調查，解放我們干部的思想，克服一個‘等’字，一個‘難’字，要從人民利益出發(fā)，大膽開拓，敢于創(chuàng)新�！�

謝高華離開了義烏邁上了新的征程，義烏的市場發(fā)展之路也從此踏上了快車道。到1985年底，第二代市場攤位總數(shù)達到了2847個，稅收分別為前三年的8.1倍、3.4倍、2.0倍……市場的再度擴建，已呼之欲出。

1986年9月，位于城中路的第三代義烏小商品市場建成開業(yè)，市場采用火車站月臺式鋼筋混凝土棚架，內設4096個固定攤位和1000余個臨時攤位，商品也擴大到服裝、圍巾、鞋類等。這年10月25日，《人民日報》在頭版以“開發(fā)民間市場帶動農村各業(yè)義烏‘興商建縣’變富步伐快”為題，盛贊義烏“從1982年小商品市場在街頭出現(xiàn)到現(xiàn)在，市場由小到大、三易其地……成為全國少有的小商品市場”“1982年，這個縣根據商品經濟的發(fā)展要求，實事求是地提出了四個允許……1984年縣里更明確地提出‘興商建縣’的口號，促進民間市場的發(fā)展”。

隨著城中路小商品市場在全國的知名度越來越高，各地客商如潮水般涌來。1992年2月13日，義烏第四代市場（篁園市場）試營業(yè)。1994年，義烏小商品市場成交額突破100億元。1995年11月，賓王市場建成開業(yè)。再到第五代市場的國際商貿城、國際生產資料市場、中國進口商品城。如今義烏的大市場發(fā)展方興未艾，通達四海。雄心勃勃的“世界超市”正在國內國際雙循環(huán)的軌道上蓬勃發(fā)展。

圍繞“興商建縣（市）”的發(fā)展戰(zhàn)略，義烏歷屆黨委、政府從未改變，堅持一張圖繪到底，一任接著一任干，義烏小商品市場成了全球最大超市，義烏發(fā)展成為改革開放以來浙江縣域經濟發(fā)展的一個典型。從“雞毛換糖”到“世界超市”，義烏，這座建在市場上的城市，完成了美麗的蛻變。